我的安宁建立在你之上

纯爱战士

【藏温】大将军和艳鬼的那点事儿

*2019藏温《药石无医》合志文,已解禁

*正经名曰《无名子》,是一味中药(也是一种炒货,大家新年快乐/)

*灵感源自《可念不可说》,是一首歌




 


 

罗碧往楼上走去。

 

木制楼梯在他脚下吱吱呀呀直叫。他的身量威猛,加之一身厚重的金鳞战甲,踏在这些陈旧的木头上,每一脚都像要把老楼的心肺踩碎了。 

 

荒无人烟的山林里,居然有这样一座高楼。

 

他不知这楼是何来历,也看不出用途。以外表观之,它的身壳层叠高耸,十分有气势,入内来看,里头却早已霉变腐朽,弥漫着一股味道。罗碧动手抹掉一些污渍,隐约还显得出夕日讲究的装潢。各处横梁虽然仍在支撑,但山里长年累月的水气侵蚀进木质里,使它们根根肿胀起来,扭曲着盘在头顶之上,看久了,很有些旋转欲坠之感。

 

如此危楼,竟还能屹立不倒,可见未被弃用之前打理得十分得当。罗碧一边暗暗推度着它所属何人,一边警惕着四周动静。

 

以过往的经验来看,山林间的废屋本该与山融为一体,成为大小生灵们的庇护所,而此处却是一片死寂。墙根地面不见一根爬藤或野草,别说什么活物的气息,甚至连月光、风声也钻不进来,黑压压的无声如同浓墨灌入口鼻,说不出的反常诡异。罗碧举着简易的火把,越过这楼每一根久病发黑的骨骼,眉头越皱越紧,心感自己行走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肚腹之中。

 

但凡这样的所在,往往都有些故事。胆子小的,在门口望一眼便退了,胆子大的,置身其中也难免感到窒息。

 

而罗碧不是来试胆的。

 

他不动声色,在廊内昂首阔步,连多一分心跳也无,金甲的响动更是一路弹撞进最深处,显得毫不客气。他行事一向稳重,却也同样傲气卓然,并不是会在诡谧中将手脚放轻放缓、怕惊扰到何物之人,从来该是所到之处更忌惮他的到来。此次深入怪地,更是意在揪出藏身在这的宵小,看看到底是人是鬼,因何作祟。

 

今日里,罗碧携手下苗军到了一座荒山。此山层峦叠嶂,看着十分险峻,名唤飘渺峰,是座与世隔绝的孤峰。

 

苗王要他驰援东苗战事,他做过几番探查,这山路虽然偏僻难行,但却是通往他将去之处的捷径。大将军欲从中借道,却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,行至腹地时忽来一阵山瘴,呛得人涕泗齐流,浑身无力,一队人马硬生生被围堵在了半途。罗碧命他们于高处扎营,而后自己凭着一身超群的武艺,独自向前探路。

 

此处绝迹人烟,一路看来只有满山怪树,树枝千虬百结,密密麻麻,似是一片漆黑大网压在头顶,令人生出一股难以脱离之感。月光被枝叶割裂,洒了他一身惨白,恍惚间,罗碧眼前一暗,原来是走入了一团阴影之中——前方竟赫然冒出一座庞大的楼宇来。

 

罗碧不可置信地来到近前。还未及伸手,那朱红的大门忽然低吟了一声,片刻后,缓缓洞开如一血盆大口。阴风擦过罗碧的身形狂乱地向内卷去,门轴钝涩的吱格声刺得耳廓发酸,一片黢黑扑面而来,阒寂得近乎凝固,此时就差传来一句飞音:欢迎入内了。

 

这等行为,往小了说是邀请,往大了说便是挑衅。 

 

罗碧惊讶过后,面色一下子黑了。大将军脾气一向不好,上一个勇于挑衅他的人现在身子还没拼到一起去。他抬眼一横那题着‘还珠楼’的牌匾,心中冷笑,寻事竟然寻到他的头上来,不知是真不怕死,还是运气太差。

 

抹角拐弯,此时他站定在一间房内,整栋楼漆黑无比,只有它一处昏昏地掌着灯,显然是引他前来枢要之处。屋里家具摆设通通盖着灰布,只留一张红木桌,桌上镇着一张白纸,上头墨迹都还未干。一纸书笺。竟然连面都不敢露,要以这种方式传话。他有些不屑,越发觉得背后之人胆小如鼠了。

 

纸上面字迹不多,但个个如同春蚓秋蛇,他认了半天才开口读道:

 

神蛊……温皇?

 

话甫落,昏黄的烛火受惊似的抖动几下,噗地一声,灭了。

 

 

 


  

 


 

屋内门窗紧闭,无风,灯竟自己灭了,此为一怪。一颗烛火而已,本不该具有多大的暖意,但在灯灭的瞬间,书房内的温度迅速冰冷下来,冷到能让自己脚底发凉,激灵灵打了个寒战,这就很难解释了,此为二怪。

 

事出反常即为妖。看来那假鬼假怪之人是按耐不住了。

 

罗碧心中戒备,伏低了身形。一瞬间,身背后似乎阴寒之气大盛,丝丝凉凉往脖颈里钻,来了!罗将军身处战场多年,警敏无比,未等对方先发难,手心一翻,霸道掌力破空而去——不远处的书架应声而碎。然而略一探看,地上却不见血迹或是尸首。

 

罗碧低喝:何人,出来!

 

哈的一声笑响起。 

 

罗碧怎么也没想到,最后在他面前现身的,竟然是一位翩翩公子。

 

飞灰中,一对镶金边的文士履缓缓踏出,耳边亦有环佩作响,来到近前,只见他着一身瑰蓝色滚毛锦衣,雍荣雅步,风姿潇洒。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,这屋中所有的火源都散发着融融的橙黄色,他浸在里头,周身竟映出毫无温度的寒光来,一缕清蓝在昏黄中幽幽地立着,怎么看怎么觉得奇异。再等现出脸来,即使是罗碧,也不禁让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。虽然面无血色,但那确是十分漂亮的面容。  

 

一张口,便闻一阵玉石之声:在下神蛊温皇,是这还珠楼的楼主,方才以纸为媒,向将军通达过了。 

 

罗碧听罢皱眉:你知我是将军。

 

这飘渺峰内的一切,都逃不过温皇的眼睛。来人手持一柄羽扇,谈吐斯文,言毕,扇尖往自己眼前一点。

 

罗碧半辈子东征西伐,见过许多能人异士,也知他会些小伎俩,因此并不觉得奇怪。倒是他眉间的花子很有些妖娆,看起来就像是生在额头的第三只天目,盯久了,让人心里微妙的有些神摇意荡。 

 

口气倒不小。罗碧扫了他这一身锦缎,那你可看得见你的楼破败成这般模样?

 

他道:哎呀。温皇生性疏懒,不勤家务。

 

罗碧大笑:你称这里为家?

 

温皇也笑:没有其他盘桓之所。虽是陋室,也住得习惯了。

 

罗碧道:你当真住在此处。

 

温皇道:然也。

 

罗碧盯着他。三言两语间,此人问答有度,观之不似疯狂,但若他所说为真,这山荒凉阴森,这楼更是死气沉沉……是断没有可能居有活人的。温皇神情自若,但一对黑眸中透露着一股锐利,好像看得出他在思索什么,却仍是摇着扇,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,说:将军可还有别的想问?

 

罗碧哼道:多言无益。你既知我来历,又引我至此,有什么企图,尽说了吧。

 

温皇森森一笑。

 

将军也已猜得吾之身份,但说企图,也太显疏远了——既念了吾的名姓,以后还要劳烦将军多多看顾。

 

罗碧没听明白他的奇言怪语,只看见雪白的手指在广袖底下一拢,向他作了一揖:此处鲜有人来,人情总是冷清。温皇贪恋将军温暖,请问将军是否赏面,愿意结交神蛊温皇这个朋友呢?

 

罗碧了然。

 

双方都是成年男子,话里要表达的意思可说相当直白了。而这话又说得不卑不亢,十分客气,即使是赤裸裸的需索,也没有惹人厌烦的地方。他垂眼等待,睫毛长而卷地映在面上,向自己伸展过来的指头白得如石如玉,隐隐送来一股冷香。罗碧性子虽烈,但对好言好语多有耐性,看着他,忽然想起那些坊间的笑谈。三更半夜,老宅敲门,艳鬼传情,狐妖委身。如今观此物形容,也着实符合每个故事里必有的香艳。

 

他所言所求可都是真?不是最重要的问题。会心惊吗?这连问题也算不上。

 

但罗碧不嗜荤色,且尚有事务在身,无意与之纠缠,只觉得世上竟真有这等怪谈,哈哈大笑了几声:山野鬼魅,倒是恭敬。你的楼挡在本座要去的路上,现在本座饶你一命,便已经是照拂了。

 

他要说的已说尽,便依旧遵循一贯的作风,不听人回话,披风一抖,怎样来的便怎样走了。

 

脚步声渐行渐远。

 

过了会儿,温皇挪动步子,走到雕花窗框旁,冷冷地看他又步入黑色的山林。 

 

 

 

 

 

月还是那月,浑圆苍白地停在西边,树也还是那些树,却仿佛在月色下活了起来,他一动,乌黑的树影便随着他舞动,幢幢叠叠,在他的前路上挪移。罗碧行得风风火火,却觉得一直在原地打转,身边景色从未变过。他路过一块青白的大石,瞥见上面自己亲手刻下的记号,气得又是一阵牙痒。

 

混账,这是他第三次经过这块石头了。

 

再往前去,不出所料,拦在自己眼前的正是那座巨大而沉默的高楼,显得万分不识时务。这一次,大将军的耐心终于被消磨得见了底。

 

他连大门都懒得走,一拧腰直接飞身上檐,坚韧可挡山间风雷的窗棂在他一踹之下如同纸扎,很干脆地破碎了。人一落地,便是一句震声的:神蛊温皇!!

 

门窗被他吼得直哆嗦。秋风时起时无,一声一声在碎裂的窗上哀泣,哭了没多久,罗碧便感到腿脚被阵阵冷意嘘得麻了。一片浓白的水汽不知从何而来,在身周围渐起,他亲眼见它们打着旋聚拢,又凝固成一具俊雅的形体。

 

他果真非人。

 

温皇看了看一地狼藉,笑问:将军急不可待,可是改变主意了?

 

罗碧看着那张处变不惊的脸,只觉得一肚子火气又蹿高了一截,上去一把薅起他的衣领:操使鬼打墙把戏困住本座的,可是你?

 

温皇对着突然放大的怒容,仍然慢腾腾地开口:哎呀。未能亲身送客出山,是温皇礼待不周。

 

大将军何等善断,继续道:阻挡我军的那阵山瘴,也是你的手笔。

 

温皇言:飘渺峰内本就多毒雾迷障,也许是将军误入了。

 

很好。罗碧怒极生笑,是不是误入,吾让你这鬼物升天后便知道。

 

他本生有一对如星如辰的蓝眸,在熊熊恼意之下,竟然转为骄阳一般的颜色,铄石流金,夺魂摄魄,直勾勾地逼视过来,把人推往逼命的边缘。温皇感受着视线中的杀意,嘴角莫名攀上一丝笑,道:与君初相识,犹如故人来。温皇爱重将军,但常言说,壶中无酒难留客,此地既无美景,亦无佳酿,将军去意坚决,吾心中不免戚戚……屡行不可为之事,只期贵客稍作停留,希望将军原谅。

  

罗碧手上又收紧了些,温皇被他揪得扬起头。  

 

男人一贯如此。无论心中何等怒火,被绵绵的言语一包裹,都变得无从发泄起来。自他们又见面,温皇便看似温谦有礼,实则对他所疑避重就轻,罗碧对这些弯弯绕向来烦腻,满腹的火气叠了一层又一层,却没想到,被他在几个呼吸间潜移默运,开始往不得了的地方延烧而去。如今他们挨得这样近,这鬼倒不缩不退,面不改色,只垂下一双好看的眼看着他。月光从容地洒进去,在黑玉之中点上一点皎洁的光彩,罗碧在里面看见一个看得入神的自己。

 

他心里突然静了。大将军素来暴躁,其实心思澄澈,对许多事物洞若观火。他心知这大概是鬼怪作乱后蛊惑人心的说辞,有三分诚意都嫌多。

 

只是,这缠人的鬼物天既难收,吾藏镜人替之管教了,又如何?

 

他想罢,恶狠狠地瞪了温皇一眼,也不顾周遭景况,进前几步将人按到墙上。对方惊呼的尾音尚未晕散,便已被堵在口中。

 

绫罗四散一地,金甲堆叠其上。

 

此一番,当然遂了温皇的心意,他自兴奋昂扬起来。这鬼物他处与常人无异,只是身骨要更为冷些,也因此正如他所言,十分贪求人身的阳刚暖意,常常要肌肤相贴,缠人得紧。罗碧被他搅得不耐烦,动作便狠下去。他生性勇猛,又不是普通的健壮,川岳流转,颠倒几回,竟把温皇弄得几乎承受不住,但他打定了主意,就算他要求罢手,也必不能轻易放过。

 


  

 


 

转天一早,天刚蒙蒙亮,罗碧就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了。

 

他这一晚睡得很浅,一是因身旁睡着只鬼物,此物多爱采补害命,他需谨慎提防;二是此地本就蹊跷,若是歇在障眼法变出的楼宇里,哪能踏实安睡。罗碧四下望了望,知道自己仍歇在房间内而并非荒山野岭,才松了一口气,然而一颗心还未定下来,又惊觉不对。

 

自己的四肢、手脚,竟全部无法活动。

 

纵使他习武多年,对肢体掌控自如,于此刻也是毫无用处,越是挣动越感到动弹不得。罗碧曾听闻过这等状况,名唤鬼压身,如今亲身经历,饶是不敬神不畏鬼,这千斤压身之感也不禁令他汗毛倒竖。这作怪的鬼是谁,罗碧当然一清二楚,想要怒吼他的名字,喉咙却发不出声响,只能怒目圆睁,抵命一般往身侧瞪去。

 

温皇偎在他肩上,凉丝丝的手臂与大腿正美滋滋地夹着自己,倒是有脸面睡得一派岁月静好。

 

罗碧越看越来气,也许得亏了一身纯阳功体,视线也因此带上了能烧穿一切的热度,温皇居然被瞪得醒转过来,这才慢慢吞吞地放开他。刚一撤开,罗碧顿时全然清醒过来,直直地看着房顶回了回神,才扭头骂道:一只鬼物,学人睡什么觉?尽搞些阴险伎俩。

 

温皇显得有些委屈:吾疏懒性已成,活着的时候没有睡够,过身后还不能补足些么。

 

他嗓音沙哑,懒绵地说话,从披盖着的黑金外袍下露出半颗浑圆赤裸的肩头。罗碧看着,脑海中忽的闪过昨夜做下的那些荒唐事,不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。他清了清嗓子:哼。你已得了你想要的。 

 

温皇道:是。多谢将军。

 

罗碧又问:那为何还不乖乖离去?

 

温皇道:将军可还记得在书房内见过的信笺。

 

罗碧想了想:上头写着你的名姓。

 

温皇点点头,又摇摇头,叹息道:将军有所不知。对于我等而言,名姓之中寄托着言灵,一旦被活人呼唤了,便如同被上了一层枷锁,即使吾愿意,也是离不开将军了。

 

罗碧冷静地问:那一路引我看到那四字的人可是你?

 

温皇答:是。

 

罗碧抬掌作势要打,这鬼物机灵得像猫儿一样,哎呀一声躲进他脖颈里了,发丝柔滑如水,直蹭得脸上痒痒。罗将军愤愤地发现自己居然下不去手轰他,当真烦人。

 

那你要缠到何时,这言灵可有法解?

 

温皇说:念个一百次就可解了,但、

 

罗碧一听,此法好,未等温皇语毕,便速速念道:神蛊温皇!神蛊温皇!神蛊温皇!神蛊…

 

话音未落,身旁之物全身骤然冰冷起来,把罗碧冻得一激灵。

 

他一直不曾失掉警醒,此刻觉察情况不对,便疾疾弹坐起身。以自己如此迅速的反应,却连防御姿态都没能成形就被温皇猛扑得撞在墙上,令他暗暗心惊。

 

罗碧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交欢。

 

精元过量消损,阳气像开了闸一般迅速流失,当他咬着牙把温皇按进床褥,第三次出在里面,自丹田传来一股清晰的冰冷与刺痛时,纵然不想承认,罗碧也不得不直面所御非人所带来的隐忧。

 

他也从未料到温皇看似温文尔雅,实际上却有这样大的力气,需要下死手反拧着他的胳膊才可保证自己不被掀下去。这鬼物起肖了一样不断扑过来,以死中求生的劲头挣动,又舍生忘死地需索,罗碧被他要得自心底升上一股被挑战的激荡感。越是针锋相对,越是刺激,一人一鬼像野兽一般撕咬与纠缠,把对方磨耗得脑中只觉酣畅淋漓,不存一丝清明。

 

 


  

 

 

 

罗碧伏在灯下,将大获全胜四字写在传给颢穹孤鸣的战报里。

 

中原那群狗子惯会吃软怕硬,不见苗疆战神坐镇,在东苗边境好生得意了一阵。月前,正在战况胶着之际,外围忽然传来隆隆喊杀之声,罗碧将军一声呼啸,领兵策马而至。他胯下一匹黑缎追风骊,后蹄蹬立,鼻端生火,罗碧叱咤其上,出手狠辣,所过之处摧枯拉朽,掌下翻飞出无数血花。几日内,便一路拿下中原大营,所俘百千。

 

此战占尽天时地利,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告捷,不可谓不痛快。但即使如此,一些细节也并未被录进奏报里。比如罗碧所带的兵将,竟是刚好在战场外的树林里醒来,而非记忆中他们所滞留的飘渺峰,清醒后才速速赶来驰援。

 

此事实在离奇,书之无谓。但主帅却清楚得很,这恐怕又和某人脱不了干系。罗碧想到这,心中的风发意气立时化作一股恶气,啪一声把笔拍在笔山上,在这四下无人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
 

锋毫中的墨汁溅在纸面上,这份奏报算是废了。

 

哼,都是这妖物之过!罗碧盯着墨渍忿忿,却全忘了这妖物非但此刻不在此处,且自一夕风流后,早已数十日未曾现身了。

 

夜至三更。

 

罗碧一身甲胄已经换下,正往自己负伤的手臂缠麻布。一只手忙活果然要费力些,那些柔软的布条缠在粗硕的指间,稍有未按住,就松松地滑落了。

 

如同那只漂亮鬼一样。 

 

他轻巧地缠过来,一头黑发微凉而漫长,仿佛也有自己的意识,越是想要握住,越是溪水一般从指尖流下去。神蛊温皇。罗碧漫无边际地想,自己对他的了解,几乎只是在榻上。

 

他的思绪飘去第一次学会骑马的那天。贴着自己的地方传来轻微的热意,高坐在上面,很轻易便能感受到那些肌肉发力时舒缩与张弛的轨迹——只要它动起来,你就知道那是一具多么矫健的躯体。温皇绝不是个只会摇扇的读书人。他远不止如此。罗碧细梳着对他的判断,觉得有些口干,扬首洇下一口冷茶。

 

与他相处,罗碧曾有过身处前线的错觉。心跳如擂,血液也为之沸腾,他在疆场拼杀多年,绝不会错认危险所带来的激越与搏命之感。温皇有另一副面孔,罗将军确信,那是一副修罗的面貌,锋不可当,绝非善类。然而,他又以另一种颇为温润的姿态……死着。以死者之身行生者之事,只遵其心愿,百无禁忌,不知是生前就是这等我行我素的做派,还是死了才一了百了,游戏在这人间。

 

他会有在乎的事么?

 

罗碧阴沉地回想着。任温皇拜托得怎样恳切,又将言灵之事大话其辞,如今还不是轻揭而过,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。他也很是玲珑心窍,布下过几盘算计,纠缠在一起时,心里莫名没有细思的余地,如今坐下来才有工夫追究。

 

有胆子摆布万恶罪魁,等待下次碰面了,就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。

 

大将军一心想着再见如何,脑子没在这,手里的麻布条乱成了麻花,他就烦闷地丢在一旁。书案上的烛火被他惊得一曳,摇摇摆摆的,一只蛾子在旁绕了许久,不知怎的,忽然一头撞了进去。那东西该撞进火里去的时候,就立刻撞进去,谁也无法阻止。

 

罗碧一怔,终于不愿再想下去,骂出一声:神蛊温皇,该死的鬼东西!

 

此骂刚落,帐中的温度似乎又低了那么几分。

 

秋意渐浓,苗疆边境之上早已吹起了大风,平日里冷是冷的,可从未像今夜这么阴森。沉重的寒气毫无预兆地湧进军帐,自腿脚盘绕上来,湿腻得黏皮着骨,把案前之人抚了一身寒栗。烛火就更加弱不禁风了,瑟瑟地发着抖,啪嗒流下一颗朱红的烛泪来。罗碧对这氛围熟悉得很,心里忽的一跳。四周静悄悄的,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。

 

没让他等多久,身背后果真响起了另一人的声音。 

 

你不知死者为大的吗?怎能随意诅咒于我呢,好友。


  

 

 

 

声音的源头在屏风之后。

 

白雾轻滑如烟,从屏风底部的镂空处一股一股漫出,耳边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响,那些水汽却按着步行的节奏,次序地远去。罗碧的目光跟着它们,越过屏扇上的龙虎纹,鹤松竹,直达尽头——一抹高挑的身影缓缓探出来,水色披风倾泻一地,半张白净的面目隐在阴影里,唯有瞳中映着摄人的火光。

 

一时沉寂。

 

来人又幽幽地唤了声好友,惹得罗碧瞪他一眼:我与你有这般交情吗。

 

他似乎笑了:没有这般交情,也有那般交情,好友若觉这般交情浅了,就按那般交情,被吾称呼一声‘牵手的’,可愿意吗?

 

罗碧怒喝:神蛊温皇!

 

温皇闻言一抖。

 

他气息听来不太平稳,缓了一阵,才自屏风后转出身形。再见时,便又是那副不疾不徐,款款而来的模样了。连羽扇带他身上的流苏,全都随着脚步摇摇晃晃,耳边不时传来叮叮声响——从外头看不出,可罗碧一下便想起来,那是几颗小巧的金铃铛,就系在他细白的脚踝上。他轻声说:照好友这样频频相呼,解开言灵之事,怕不是指日可待了……

 

低语声来至切近,见罗碧竟没理睬他,便又没心没肺地坐上将军书案,去捧他的胳膊。

 

罗碧警惕:你做什么?

 

温皇眨了眨眼睛:好友若不嫌弃,伤处可交温皇料理。吾生前粗通些医理,可为好友解忧一二。

 

罗碧睨他,他却看创口,凑得极近,煞有介事地端详。玉葱似的指头慢条斯理地在药匣中挑拣,又用指腹沾了膏药,一阵清凉而惬意的轻抚便在微微发烫的伤口上延展开了。罗碧对他的态度已经忍无可忍,一把攥住他手腕,径直道:我问你,那日……我们一行兵马醒在飘渺峰之外,可是你做下的好事?

 

温皇不置可否:苗军大战得胜,温皇还未来得及道贺,恭祝好友了。

 

未等罗碧发作,又谦虚地说:罗将军勇武剽悍,能征善战,就算没有温皇为君添翼,也能师出必胜。

 

罗碧怒道:你以为我要谢你!

 

手腕已经被握得发白发抖,但温皇未露惧色,反而按上他的手,笑说:好友,温皇刚刚为你理好的创口又裂开了。好友乃是纯阳气血,是这世上最好的盛阴之物,只一点洇血,已让温皇心旌动摇,情难自禁。好友今日超度温皇之后,万不可在其他鬼物面前也随意自伤,轻易与之,以免引祸上身。

 

罗碧一瞬好像听到了些不得了的话,但未及反应,腔中这口怒火四处乱撞,破口而出:你当吾是在开善堂!随便来个鬼都可施予他?

 

此话一出,一人一鬼皆是一愣。罗碧耳根顿时有点发热,一时失言,泼出去的水没办法收回来,只好瞪着眼睛去看温皇的反应。而他的脸还是像雪景中,月光下,湖水里映着冷色的一颗卵石,一味沉静着,看不出什么端倪。

 

好一会儿,他才慢吞吞地答一声:嗯。

 

今夜很冷,他把手腕挣脱出来,又把罗碧沙包大的拳头捧在手里,放在自己腿上捂着,好像那是暖手用的小炉一样。

 

自相识以来,温皇素爱谈笑,又巧舌如簧,罗碧体验过几次,次次以气血上头收场,可说很是熟悉了。如今他这样不声不响的,罗碧便不免多看了几眼。那面上若无其事,却隐约有点不曾见过的神色,让人不禁轻窥一角,似乎见到那些招惹之下并存的几分内敛。罗碧忽然感到心情微妙,好的那一种微妙,连他此刻肆意的举动都不去计较了。

 

罗碧问:你自那之后跑去哪里了?

 

他道:温皇说过,好友气血乃世间至阳之物,但即使令鬼物倾心若狂,被馈赠过多,也实难承受。

 

他睁眼,看见罗碧的表情,又说:温皇以诚待人,好友莫再取笑了。

 

罗碧哼笑:那你现在可消化好了?

 

温皇也笑,心里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,便将羽扇一搁,俯身过来了。



  

 

 

 

要说温皇这鬼,真是古怪得可以。

 

他并不似人口中说的昼伏夜行,如果不是夜间尚有活动,他更接近于昼伏夜伏。白日里,他隐在屏风后的寝间,确切来讲,是只在罗碧的将军榻上躺着。

 

罗碧看过几眼,每次看到他都是躺成不同的姿势,或攥着一卷武经,或干脆睡过去,纤长的指头似握非握,懒倦地垂下来,水蓝色的广袖就那么柔软地流泻到地上。他实在猜不透,真不知这人生前是做了怎样巨大的劳动,才得以死后懈怠成这样。

 

然而,若说他四体不勤,也倒有例外,这鬼在某些事情上可是积极得很。

 

每到未时左右,罗碧起身作业的第五个时辰,温皇才慢悠悠地醒了,开始端坐到他的藏身宝镜前绾发。

 

泼墨似的头发漆黑而漫长,一梳之下蜿蜒到地。军帐在白天一向挑着帘栊,却也透不过太多阳光,温皇背对着他,一双手在暗处仍是冰玉一样的白。那些指尖弯曲成好看的形状,在一头黑发上张合捋动,令罗碧清晰地回想起它们有多么灵活。温皇颇具耐心地结束着,把他的目光和眉头也系到一起去。

 

他常觉得不能再看下去,此外,也心烦这鬼物的婆妈。任他梳理得如何精致亮丽,挨了碰了不照样要被扯散开?即使如此,他还是要水磨工夫地梳妆,穿得繁繁复复,层层叠叠,画眉心的那道花子。然后再躺回原位去。如此大费周章,就很不能明白。

 

看他这样,罗碧又忍不住去想他生时是什么模样。

 

温皇总是打扮得像个斯文的公子,料想该有些文人做派,抚琴,熏香,烹茶——罗碧前不久才发现帐里多出一套茶具。各式专用的器具看起来十分精致,茶壶壶身散发出一股操用久了的柔和,应当不是新物。他从来没见过温皇饮茶,更别提爬起来亲手泡一壶。那些东西不知从何而来,只是随他一起出现,安静地占据着柜里一方角落,未被任何人触碰过。

 

罗碧常有一种感觉,那些他们未曾一同经历,错过的时光,他也许再不会从温皇的口中听到。

 

他对于过去,看似是一种相当淡漠的态度,被问起时,既不避讳,也无延伸,一圈话下来,罗碧也只是知道温皇本不是飘渺峰上的人,但除了飘渺峰也无处可去。这种态度既像是在说他更着眼于当下,又像是从未从过去中走出过。无论是哪一种心绪,对于罗碧来讲,都并不陌生。因此他偶尔会想,温皇如此,倒像个人似的。

 

并非人,却似人,身为怪谈,却又没有可怖的形容,与他一样是男儿身,身上却怎的总是暗香浮动,引得传令官一进来便探头探脑,以为他这帐中藏娇了。这个鬼处处不同寻常,连说话都不是惹人发毛,而是惹人发怒,哪有一点正经鬼的样子。

 

罗碧心里好气好笑,便归结为是看他不顺眼,终于有一天,趁他飘飘然经过身边的时候,伸臂截住了,埋到颈子里嗅他一口,恶声恶气地问,怎么成天香喷喷的,跟个女人似的。温皇不为所动地侧着脸,眸子从半掩的眼帘下横他一眼。罗碧忘了他怎么回答的,又或许他回答什么本就不重要,只记得扇子上的羽毛拂了自己的脸,两个人又闹着滚到一起去了。

 

他们默契地以各种理由滚到一起去,不至精疲力竭便不尽兴,每一夜都是。温皇带着轻描淡写的笑意,卖力地把头埋下去,那些求索无疑是真的,疏离难测的态度却也不假,这便时常激起一些很危险的欲念,给彼此身上平添出许多伤口与酸痛。与温皇在一起时,很多事情都变得莫名起来。罗碧仿佛回到了年少的那会儿,心中总是充斥着征服欲与爱欲的空洞,也正因对方可恶得很,便不惮用最直接与暴力的方式将之填满。如此说,可能稍嫌夸大其词,因为即使是最年少的那时,那些渴望也不曾像如今这样无穷无尽。

 

他对此心中隐隐有些猜测,也有一些不好的预感,这些预感逼迫着他追问自己,是中了鬼怪的魅惑术么,是言灵的效果,还是被他下了什么迷魂蛊。罗碧不敢怠慢地审视着自身反常的缘由,却对最有可能的答案视而不见。

 

温皇来的越来越频繁,罗碧始终慷慨地开门迎之,这种纵容已持续了数月。既是予取予求,也是强取豪夺,面对对方时从来如此,他们二人皆是。

 

只是,狂放之中,敏锐也不曾失却。罗碧很快察觉到,那些预感就要成真了。

 


  

 

 

 

他开始咳嗽。

 

起初只是偶尔的轻咳,罗碧没太在意,只当是水不到了,渴的,要么气生多了,吼的。又过了些时日,症状不减反增。他天生一副好体魄,又从戎磨历几十余载,身上伤疤是无数,大病小灾却极为少有,如今一下子咳得喉头都发甜,突然极了。罗碧低头看了看用以掩口的布巾,上头又溅了点点血迹,便厌烦地丢去一旁。

 

事不寻常,他并非没有思索过其中缘由。

 

有一部分人,可以轻松地记住所度过的年岁与日期,更以此作为记事的节点,例如罗碧的一位朋友曾说,他七岁挥刀,十岁识药,诸如此类;而另一些人,则是以特殊事件为记忆的基准,将岁月一段段划分开来,罗碧便属此列。那么他就可以轻易地总结道,身体突发不适,与他遭遇怪谈之事,时间太恰巧地重叠了。

 

自遇到温皇以后,他霸道地以人身与鬼物纠缠,不惧不休,但罗碧仔细地回想,其中损害,也从他们初次共度便已现端倪。他对当时的感触与惊诧记得真切,因而即使放纵于他,也看得清在温润的外表下实际蕴藏着怎样的威胁。如果说那妖物当真跟这症状有关,他并不会感到意外。

 

当然,如果事情属实,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。

 

无论如何,罗碧正周身不爽,心情便也不爽,文书啪地被掷在案上。他向那妖物望过去,榻上却空空如也,还没等觉出奇怪,口中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,顺着颈子起了半身鸡皮疙瘩。

 

一物贴在自己脖子上,寒得似冰,耳边厢还传来惬意的一声,哈——

 

神蛊温皇!

 

罗碧一把拽下那双手,扭回头骂他,怒喝震得肺中隆隆,忍不住又咳嗽起来。温皇正站在他身后,从这个角度看去,他的面目被额发遮出一片阴影,眸子隐在其中,极黑极沉,正直勾勾地对着自己,不知在想什么,罗碧被看得心里暗暗发毛。直到听见被他喊了名字,温皇才忽然一笑。

 

只听他滔滔地:好友啊,最近北风凌厉,天气骤然转凉,听好友咳得厉害,请务必要保重身体啊。温皇知道好友内力深厚,十分耐寒,即使入冬已久,也并不多设火盆,如此温皇只得与好友多亲多近,以卫指尖寒冷了。

 

罗碧听得烦躁:谁让你入冬了还拿把扇子扇个没完?手冷揣怀里去。

 

温皇就把手揣进怀里了。

 

罗碧更加烦躁:揣自己怀里!!

 

但显然,这回这事可没那么好商量了。

 

冰凉的手指往衣襟里深一寸,温皇便压下来一分。这鬼物有一大爱好,便是挑战他的耐性,此时不怀好意地往他耳朵里吹风,只温温凉地这么一口,半身便开始止不住地发酥发麻。罗碧嘴里嘶地一声恐吓回去,那吐息居然识时务地停了,紧接着,他感到有些凉意落到自己唇上。

 

温皇凑过来吻他,而罗碧竟一时未反应过来。 

 

他们之间为各取所需,再激烈的亲热都做过,但在那些时光之外,这样轻柔的亲昵却少之又少。罗碧知道他有两片多么柔软的嘴唇,却不知它们可以这样温顺。这鬼东西拥着他,缓缓包覆,浅浅地试探,濡湿的舌尖一来一回轻拂着,仿佛罗碧是什么易碎的东西。于是他不耐地加重力道,便听见温皇漏出嗯的轻吟,化作了一只极舒服的猫儿,大张开肢体,连眼睛都眯起,引得人想将手揉上去了。 

 

温皇的性情难以捉摸,罗碧清楚得很,他时常不懂他在想什么,他做的和说的,说的和想的都可能没什么关系。只是恍惚间,他觉得温皇有点不对劲,说不上来是什么,心中却为此有些发紧,好像在这少有的温存里,窥见了一些不可直面的真意。

 

于是他当下全然忘了,这鬼物向来不安分的手还在自己怀里揣着。此时见罗碧分神,它看准机会游上来,居然顺着领口一路探到里衣底下,悄悄拈玩起他的……

 

又被他骗了!罗碧马上按住它,余光就看见门帘一动——

 

一人钻进来:空空大师来也!罗将、哇靠,罗将军,你脸红什么?

 

 

 

 


  

 

 

 

罗碧大窘,一下又咳起来:咳咳……精神焕发!

 

空空大师道:这样大声冲啥,又不是打暗号。我来你不高兴哦?

 

一晃之间,帐中只剩了他二人。来人大喇喇地往对面一坐,给自己斟了一碗茶水,手上不停,嘴上也不停,跟他念叨自己是好容易跑出来,这一路上是如何风尘仆仆,又说走进他这营盘里听到了一些奇闻逸事。罗碧早已平复下来,心想,莫非是自己话少,才引得身边之人一个个都爱说个没完。但是他爱看这人,听他说话,心里再不高兴也高兴了。

 

空空大师笑道:那个传令官都被吓出毛病了,还说每天一入夜,你这就动静不小。我看你这帐里是有蹊跷!来来,今天空空大师就替你降妖除魔了,有什么委屈,快跟本师说说。

 

罗碧摆手:大师这样夸口,还问我做什么。你自己说说这里有什么秽物吧。

 

大师来回望了望,脸上居然真带了忧虑,说:你这确实不干净。

 

罗碧心下一惊。

 

藏仔,你脸色煞白,吐息不稳,我坐在这里一炷香的工夫,你都咳了三次了,这是阴寒入体,气血消损。冻的?累的?大师本来板着面孔,转而又促狭地笑,以你这体格,说出去都没人信。我看你定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了心智!长此以往,性命危矣——来让本师助你。

 

说着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条黄纸,拿唾沫蘸笔画了画,罗碧接过来一看,上头大而随性的笔迹很像这个不喜约束的人,写的是定性二字。

 

空空大师一脸得意:莫说鬼怪妖魔,就算是大罗金仙看到这个,也要被吓得魂飞魄散!

 

罗碧听着,就想起来他从小被长辈按着脑袋抄这书,一抄一屋子的事,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。他看了看字也看了看他,既无奈,又感到些久违的轻松,真不知自己哪里捡来这一时明白又一时不着边际的兄弟。他走之前,还执拗地拽着自己切了脉,留下一副方子,叮嘱他煎服,一日两次。当真是……

 

罗碧在帐门口正想着,幽幽的一声便在背后响起来。

 

恭喜罗将军得高人关怀。这秘法来得适当其时,可要用在鬼物身上了?

 

罗碧这才想起自己还握着千雪给的符纸,答说:那是我的竹马,这是他胡闹的玩意,什么用都没有。

 

对方嗯一声,又问:如若有效呢,好友可愿意用它?

 

罗碧不耐烦:哪来那么多如果,你想归天想疯了不成?

 

他笑道:温皇只是认为大师赠这两字,确实有些道理。‘定性未能不动,犹累于外物’,这恐怕也是好友的困扰了。

 

罗碧不知该怎么解释,只说:他写这个和你说的不是同一件事情。

 

温皇说:那好友你呢,你在与我说同一件事情吗。

 

有这么一会儿,罗碧不说话,温皇也不像在等他的回答,耳中只听得见自己粗哑的呼吸,好像有捧碎石在胸中沙涩地磨砺。一片寂静中,身体的丝丝牵动无比清晰,只一味地想咳嗽。罗碧觉得难以忍受,更有一些声音催促他赶紧了结这对话,尚未开口,一只微凉的手便覆上他攥拳的手背。

 

罗碧,他慢慢地说,你当真不知这咳喘症的来由吗。

 

温皇的嗓子是好听的,他一早就知道。

 

他同他说过许多话,以高低抑扬的音调,各式各样的婉转法,虽然尽是些没有意义的句子,但他听得多了,也就渐渐习惯了。所以罗碧没有料到,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,居然会在心里激起一声又一声的回响。

 

温皇略仰着脸,嘴上还噙着一丝笑意,和往常说着以诚待人的时候没有两样。虽然那也是一句废话,但严格说来,他在罗碧面前的确诚实。他从一开始便坦言所求,从未佯装过无害;他算计,引诱,雌伏,收获,自己也对此了然于胸。既然彼此一贯心照不宣,那么,这瞬间涨满心头的背叛感,又从何而来呢?

 

等那声音消落下去,一股炽盛的怒火登时燃卷起来,滚过五脏六腑,烧穿了整个胸膛。罗碧对他所言早有推断,只是不知中了什么邪,心底隐隐生出一股抗拒来,既想过质问,又不想知道答案。温皇一定对此心知肚明,所以才忍不住试探自己。他也不愧是他,挑明得肆无忌惮,毫无后顾之忧。

 

果真是毫不在乎。

 

罗碧大拳一握,符纸就被攥成了屑,零落地飘在地上。他踩上了一些碎片,改攥上对方手臂,力气大得几乎把他提起来,两个人撞在一起,他逼他看着自己。

 

罗碧恶狠狠地说:要收拾你,我还用得着这种东西。

 

他听到一声似是叹息的笑,或者近乎笑的叹息。口中又有血腥味漫上来,下一刻便被灵巧的舌舔舐殆尽。两人间的距离由极近,又被一方的下跌拉远,再回到密不可分。罗碧的力道极重,连床榻都抑制不住地吱呀起来,他却始终承受住所有,一丝避逃也无。

 

于是他低吼他的名字,字字都被唇齿碾碎磨烂,声声次次,每一回都令对方在窒息中升起与坠落。他知道温皇想叫出来,就堵上他的口,不去听他的声音。

 

他听得够多了。

 

 


  

 


 

隔日,罗碧醒来就觉得一阵不对。但说不好是天色不对,还是他的感官不对。

 

过去的这段时日里,他除去咳得厉害,也觉得浑身乏力,伏案不多时便现疲惫,卧下却连觉也睡不安稳,有时早上睁开眼,眼前一阵苍白恍惚,还以为自己盲了,好一会儿才看得清周围景象。今日倒不同。今日眼前白茫茫的一片,实是因为下雪了。

 

苗地的雪很大,气势汹汹,状如鹅毛,在帐外胡天胡地地纷飞着,看得罗碧心里也是一阵烦乱,好像丢了什么东西,身上又轻飘飘的,如同结束了一段旅途。

 

到底是何处不对劲。

 

细细回想之下,昨日在眼前清晰可见。自己仿佛置身雷云之中,吸了一肺腑的暴戾与冲动,也行了种种荒唐,令四肢百骸比起往日来说更加沉重,但现在这一刻,心中只觉得空旷。罗碧撂下帘栊,感到莫名所以,又去回看这数月的遭遇,试图从哪一桩一件中推出如今所处,所徨,但那一切又忽然离他远去,和上辈子的事一样模糊不清了。

 

罗碧揉着眉心,按捺着胸口因心神不宁而翻涌的火气,直到脖颈又被一阵冰凉触碰,满腔躁动才逐渐冷却下来。

 

背后站着的是一抹瑰蓝美好的身影,负手而立,云淡风轻,腰侧露出一点羽扇的羽尖。是他。

 

罗碧耳中尚有几分嗡鸣,皱眉道:说什么,大声点。

 

对方笑笑:吾是来与好友道别的。

 

见罗碧盯着自己,又说:束缚住你我的言灵已解了,好友不必疑心。

 

罗碧不动声色,问:何时解的。

 

他说:昨日好友雷霆大作,不住地咒念吾名,几番下来便已解了。

 

罗碧不由去想,原来已经唤过他百次了,一转念,又冷笑着道破:果真是好算计。你心知我已不能容你,所以先一步引我出手,好了结你的把戏。

 

对方闻言侧过身去,面上表情令罗碧对所想确信无疑,但嘴上仍挂着笑,道出更令人心烦的话来:吾也是给好友一个了结我的机会啊。

 

罗碧怒喝:你以为我现在不能吗!

 

军帐四壁簌簌地抖动,分不清是被风号还是他的声涛所惊。他又摇起了羽扇,显得与漫天冰雪的冬日两不相容,这身影扎在罗碧的眼中,一如扎在心上,连话语都变得刺耳无比,他说:——不能。昨日既不能,今日更不能,往后也再无可能。

 

听罢,罗碧似裹挟着电光攒动的阴云,气势汹汹地逼近。

 

他赶在雷闪落地之前说道:好友莫怪。这数月来好友日日作陪,吾得诸多馈赠,自当铭感五内。吾虽然是鬼物,也知不可得鱼忘筌的道理,所以等待好友醒转,特来道别。适才所说,也系据实以告,方显一片诚心。好友若不信——

 

他笑笑,扇尖一点罗碧:吾的名字,你已唤过百次,可还记得呢?

 

这罗里吧嗦的鬼物,惯会蒙混过关,又仿佛不兜圈子便不能好好讲话。只是唤个名字,又有何难!

 

罗碧开口欲道,一瞬间却又怔愣住了,似乎无从说起。他只记得有四个字,每个字都在心中滚过千遍,烂熟得很,可越是在口边,越是难以道出。他恍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,拳头被攥得发抖发白。怎会如此,怎能忘记了。他知觉这是顶重要的事情,便不顾温皇拦阻,极尽脑力,硬是从牙缝中逼出一字:神……

 

那鬼物顿时面沉似水。

 

罗碧感到唇上落了一点冰凉,他在以指尖止他,而后又凑过来,换上口唇缓缓与他贴合。罗碧只觉心神在一片温凉柔软中渐渐定下来。

 

他去看他,他却垂着眼并不看回来,只道:不可说。

 

对罗碧来讲,他这幅神色有些过于陌生了。这鬼物可是一向诡滑妄为,于任何时候都老神在在,言语与诸行都犹有余地,从未失去过从容。因而这形同梦呓的一句不可,便让他醒了,更让他心里发闷,名字中剩下三字被堵得坠向腹中,沉甸甸地压在五脏六腑上。

 

他是谋人性命的鬼怪,也是最充满诱惑的情人,但比起世间对欢爱常有的各式绮想,在他们之间的虚空之中,充斥了更多的牵制与对抗。一直以来,即使罗碧不愿承认,他二人间虽是自己身处主动,但却始终被对方牵引着步调,这鬼物的心思绵密如织,从相见到作别,无一不是他一手主导。如今他本可以再继续贪图一次……但却没有。罗碧被点得通透,似在荒芜的山林中窥见了一丝人迹,正是这点残留之迹,划清了他与寻常鬼怪的界限。他既非人,亦非鬼,他是一种成瘾的顽疾,意识到这点之人,早已药石无医。  

 

一片默默中,罗碧心里长长地叹着,只问当真要走。那鬼不再多话,只说言灵已解,与我来说再无枷锁,徒留在此地并没有意义,吾仍愿做一名孤魂野鬼。说罢后退了几步,一揖到底,面上又带了一贯的笑,好友实为不可多得之人,吾会长久铭记,那么在此别过了。

 

罗碧一阵恼意升起,伸手一捞却是徒劳,追出去寻找,无论眼睛睁得多大,除却漫天的雪花,也再映不出瑰蓝的轮廓了。

 

数月后,罗碧将军的病症不治而愈,挥拳拍掌,走马阵前,无人不拜服其威赫。经后多年,在任何大小战场上也都无往不胜,如有神助。

 

安氏说:一丝不苟之人,往往很难愿意将错就错,也有卖弄口舌之人,言辞难分真假,可观其行却是真心昭然。无论是人是鬼,向生或向死而活,往往只是一心趋之罢了。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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